1
在 這個十字路口遇見她時正好是早上十一時二十分。沒有任何特別的一刻,放於那一天也很平凡的一個鐘點。然而我就是見到了她。長而黑的髮,髮尾微曲,梳了七三 右左的分界,前額有一抹瀏海,白晢皮膚,襯起精緻五官,肯定是單眼皮,不過眸子大而亮,鼻子像一個倒轉了的7字,兩片唇簿,透紅,緊閉,見不到牙齒,但一 定整齊如碎玉。形容到這裡時發覺自己對她的面貌的印象早已模糊,只知道她是我一直認為何為美女這樣才是美女的美女。我那時盯著她的面,為時大約是由對面方 向的紅燈轉成紅黃燈那末長罷。接著我見到她穿了一件黃色T恤穿了一條稍藍的牛仔布裙,再加上一對深藍ALL-STAR便 鞋,沒有穿襪子,足踝上繫著一條紅線,小腿線條優美。我是用紅黃燈變成綠燈的一剎光陰擷取以上的形象。接著我便被後面的車輛的響鞍聲催促,甚至脅逼,不得 不收攝眼光,放開左手的逼力,開車離去。自始,我便對她念念不忘。但我已記不清她的面貌,我怕我有一天在街上再乍偶她時,也認不出來。
在一個月後的某一日的十一時二十分,我又開車開到那個街口,上次我偶遇她的街口。我沒有再見到她。或者說,我其實見到了她,不過認不出來而已。無論如何,我又被後面的車輛勒令而去。
2
今天早上我醒來時是早上十時十七 分。我用了十分鐘梳洗。加上一點點的浪費,我出門口時是十時三十五分。這天是我見工面試的日子。這份工我很有興趣,是在一所中學裡當教學助理,主要處理的 是中文科,或者與之差不多性質的其他文科科目。教學助理是政府近年新增的一個職位,為了協助工作繁重的老師,分擔他們的工作量,幫助老師們設計課程好讓教 得更好等等,還有其他我不知的雜項。我對這份工的性質其實不甚了了,只想快點找份工,好讓前途有著落。我是一名快將大學畢業的學生,屬於對前途仍沒有任何 把握的那一群,所以我要趕緊找工。
今天要去粉嶺見工。這天不自己開 車了,因為天雨關係。面試的時間是十二正,應該早十分鐘到達,所以我必須在十一時五十分時到達該學校。我是從學校宿舍出發,學校門口有巴士站,我只要乘巴 士到上水轉乘火車就可以到目的了。我上到巴士時正是十時五十二分,時間還在我控制之內。十一時二十分時我突然間想到了她。那個在街口遇見的她。在這一刻我 突然懷疑那天她究竟是穿深藍色的鞋還是淺藍色的鞋。於是我努力思索,到十一時二十七分下車時我下的結論是她是穿藍色的鞋。當火車開出時正是十一時三十五 分,五分鐘後火車到達粉嶺。我用了十二分鐘由火車站步行到該學校。現在時間是十一時五十二分,比我預期中遲了二分鐘,學校大堂裡已有數十人坐著,看來是跟 我一起見工的朋友。
面試用了七十三鐘多一點,接著校 長說了一場十三分鐘的話,最後的那句是若這次面試成功我們下星期會再致電通知;若沒有來電則代表落空。於是,我起身離去。在我起身離去的一剎,我見到坐在 我後排的一排女子,但沒有她在內。或者她其實在內,只是我已不認得她罷。在步行回火車站的那一段路十二分鐘的時間裡,我還在想念她,並在估計她的年紀。她 年青,年紀應該和我差不多,然而我覺得我會比她大一至兩歲。這統統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回到火車站時正是下午一時五十七分,對於她的年紀,我的結論是我必 需要見回她,我已拿捏不住我對她的記憶了。我真怕認不到她。
二時十三分時我走進了一間快餐店,我叫了一客白汁雞絲飯,一杯熱檸檬茶。我平時喫飯的速度很快,不到十分鐘便可以喫完。這次也不例外。我坐在快餐店的靠近出口的一個位子上,在我喫飯的十多分鐘內,許多的人走出走進,有許多的女孩子,但沒有她。
在這一個多月以來,我偶過許多不同的女孩子。這些女孩當中,有很多擁有她的一項美麗的特徵。有的是單眼皮,大而亮的;有的頭髮黑而長;有的兩片唇簿簿的,透紅;更多的穿上T恤牛仔布裙。然而沒有一個是她。
下午三時二十四分我回到學校。三 時三十分要上一課導修課。同學見到我便問面試怎樣,我說等等消息不要抱任何期望最好。這節導修課是講論劉以鬯的《對倒》,講述一對男女由始至終都不認識, 沒有關連的但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的兩個人的故事。我在課當開始後二十二分鐘時暗暗下定決心非要找到她不可。在十三分鐘後我發覺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找到她。 接著負責導修報告的同學說完了輪到我們討論。十五分鐘後下課,我用了十分鐘走回宿舍。
3
晚上十一時二十分,沒有月亮的晚 上,卻有星,不多,但算亮;在市區能見到星已屬萬幸。星的光照不到地上,地上早已被人造的燈光霸佔,亮得如同白畫,其實是否黑夜已沒有甚麼意義,我們早以 睏了便去睡覺和睡醒了來劃分一天,日夜不再重要。在這裡,人很多,空氣很糟,因為車更多。可是這裡甚麼也齊全,而且比別的地方便宜,於是我們便喜歡來這裡 逛。人喜歡集在幾個特別大的商場裡。這夜,這時間,我也在這裡無目的地走著。見到很多人,想見到更多人,因為我在找她。為了不讓記憶徹底消失,我寫下了 她的外貌,寫在紙上,用文字把她牢牢地記下,印證在紙上,也不斷地提醒我的記憶。我拿著那一張紙,喚回模糊、稀簿的記憶,在路上每一名女子的身上印證,卻 仍毫無所獲。
旺角應該是九龍區的心臟。尖沙咀 也很繁華,卻稍嫌高檔;直正跟隨著香港人的步伐,或者說是帶領香港人的潮流,旺角才是主兒。在那兒你能找到一切你想要的東西,及服務。是有最多二樓書店的 地方,(書店只能屈在二樓才能生存。)是有最多賓館的地方,(這些賓館在門外全寫著“純粹租房”。)也是有最多色情場所的地方。(甚麼叫好的中文?便要那 些寫在“黃色招牌”上的文字;言簡意賅,引人入勝。)甚麼樣的人也愛在這兒徊徘,尤其是少男少女。
在旺角街上不能逛得太久。空氣污 染指數每天都警告市民旺角是處於嚴重的狀態,不適合呼吸系統有任何毛病及心臟病及老年人在街上行走。其實任何年紀人也不適合的,不過沒有辦法,旺角實在太 吸引人了。於是有很多少男少女愛在這裡流連,於是我便可以遇見許多與她相似卻不同的女孩子,於是我孜孜不倦地在這裡尋找。
我在下午五時四十七分下巴士,在 旺角四週逛了五個小時三十三分鐘,在大大小小十八個商場廣場團團轉後,我放棄繼續步行。我走進一間茶餐廳,內裡有人,我坐在一間近出口的四人圓檯,要了一 杯熱檸檬茶,思索著今天見到的人和物和事。旺角的空氣令我的鼻子好不舒服,也令我的腦子好不舒服,我一想東西的時候我的腦子便膨脹,擠得我的頭很疼。我只 有不去想。我從褲袋中拿出那張寫有她外貌的紙出來,我在看,只有看。我的頭不疼。她在我身邊出現過,我的感官對我說。
在我坐了十八分鐘的時候我再要多 一杯檸檬茶,有三名打扮入時稍嫌誇張的女子走進來。她們坐在我正坐在的檯處。她們身上的香氣令我鼻子很不舒服,原來女子身上的香氣與污染的空氣一樣便我鼻 子難受。我盯了她們三個的其中一個一眼,金色的長髮,瘦削的臉,臉上的五官用化裝品鉤勒出鮮明形象,膚色尤其白,唇的顏色是黑,笑了露了一排牙齒,是白。 她穿了一身的黑衣裙,裙子短,坐著時露出一雙白的腿,長、瘦,一雙涼鞋,腳上塗了黑色的指甲油。不知道那陣令我難受的香氣是否從她傳出。我用了兩秒鐘的時 間盯著她。就在我盯著她由第二秒準備流逝到第三秒時她目光與我雙接。我立即低頭,見到了那張紙。這個女子很像她,或者說,這個女子可能是她。我看著紙上的 文字,頭很疼,這女子就是她吧。
我低頭了三分鐘,當我抬起頭來的是晚上十二時正。那三名女子坐在我的鄰旁,那女子坐在我的旁邊,香氣使我難受。我盯向她,為時五秒,她沒有望向我。我見到她的眼睫毛很長,眨眼時在顫動。她的黑珠漆眼,透著一層白光。原來她只有黑和白。
黑和白,在短短的一分鐘內,我的印象中滲進了黑和白。
4
學校裡的廣場種了許多顆大 樹。樹上掛滿了青綠的葉子,油油的很好看。然而中間有一顆卻光禿禿的只剩下樹幹,相比之下,更顯得突兀,或許早已凋零落索,只得樹幹仍不倒下,或連倒下的 能力也沒有。我在這廣場裡呆了三十分鐘,由凌晨三時開始。夜的風特別涼。夜的光特別暗。三十分鐘,對我而言究竟是什麼?呆了三十分鐘後我發現自己很願意再 呆多三十分鐘,或更多。我也發現時間已終止,或失去了意義。這三十分鐘存在過或不存在過都沒有關係。在呆了六十分鐘後,我一無所獲,也一無所失。但我患上 感冒。
患病始終不是一件快樂的事; 然而也不是太過痛苦。我去看了學校的醫生。我用了十六分鐘排隊醫生用了三分鐘看病。他說我是患了感冒叫我好好休息便沒有事了。在看病的三分鐘裡醫生用電筒 照我的眼球,也用電筒照我的喉嚨,並用聽筒聽我的呼吸。在看病的三分鐘裡我打量了醫生外表一次。接著我用了四分鐘等取葯,護士用了三十二秒給我講解如何服 葯但其實我一點也聽不懂。最後我付了二十塊便回學校。回到房時我發覺是下午一時我應該服葯,於是便服葯,於是我便蒙頭大睡。
經過三個小時六分鐘的睡眠我 的同房回來了。他開門的聲音吵醒我。我用了二十四秒掙扎爬起來時憶起那女子。我伸手到書桌上東模模西模模,我記得我把那張寫下她的外貌的紙張放在書桌上, 十八秒後我找到那紙張。我盯著上面的文字,我的腦海憶起了黑和白的影子。我起來,翻出一張新的紙張,寫下黑和白的影子。接著我把兩張紙並觀,我搞不清誰是 誰,我的記憶用了一秒去搜索,得出的結果是,我會再遇見她。
5
在茶餐廳我待了總共三十八分 鐘左右。我總共要了三杯檸檬茶。那名女子要的是熱咖啡。她喝咖啡時會放半調羹的糖。坐在我這張圓桌上的三名女子有其中一個吸煙。她沒有。煙很嗆鼻,我想叫 她不要吸,我沒有叫她不要吸。吸煙的那女子吸了五枝煙。她們三人言笑晏晏,但我聽不清楚是講什麼的。在她吸第二枝煙的第二分鐘時我聽到吸煙的女子對她說現 在你可好了找到一個那麼好的男朋友啦。她笑了笑。黑色的唇動了一動,像蟲。接著我聽到她說是呀他真的很不錯。接者我便聽不清楚她們再說的話了。接著我在喝 檸檬茶她們在談話。只是我見到她會盯向我。我真的見到,有八次,每次為時一秒至二秒。
她們在我喝著第三杯檸檬茶的 第三分鐘時結帳離去。我望向她,她望向我,她沒有望向我。她們走了。我也走了。旺角依舊是那末多人。不過這時份的人與別的時份的人不同;這時份的人多是同 一種樣子:男的總不是黑色的頭髮,穿緊身的衣衫,多數是黑色,褲子也是,手中拿著煙或口中叼著煙。女的也總不是黑色的頭髮,穿緊身的衣衫,愛露出身體的任 何部份,不過主要以膊頭和腰為多;面目幼嫩,卻裝扮成熟,化了濃艷的裝,尤其是一雙手,掛著無數的飾物,指甲上塗著無數的顏色;手中拿著煙或口中叼著煙。 旺角就是這類人的家。我只是過客,不是歸人。那女孩呢?
我的視線開始不能有效地對 焦,面前的物總是迷迷糊糊。我只能見到三五人物有男有女不停地擦身而過,我只能嗅到化作了空氣的煙味及廉價的香氣。遊目四顧,熟悉的街上的店舖已經打庠, 不熟悉的流動小販卻空群而出,通衢大通熱鬧非常,販賣著莫可明狀的歡樂。路上仍滿是人,女人街上仍滿是人,夜的魔力發揮得淋漓。我舉目望天,只見霓虹燈 亮,煙氣繚繞,嬝嬝上升。我望不見天,枉論星月。時間在這時這兒凝止了,結成冰,旺角就在裡面,變作永恆。
在這凌晨兩點三十八分的這一刻,我竟然重遇她。
她佇立在我的前面的一群人 中,我只見到她的背影,然而我肯定是她。她身旁大著一大群人,想是她的朋友;她正與身邊的其中一人談話,我由只能見到她的背面轉而能見到她的側面,是她。 五官,面容,髮,衣著,笑,是她。我躊躇,不知怎辦,不敢怎辦。踟躕不動,視線愈加模糊。我下過結論說一定要找到她,但當我找到又如何,結果沒有我預期中 那末震撼,或許我根本未曾準備得妥當。兩點三十八分,沒有前進,兩點三十八分。她笑,我見到她笑。就此而已。她向前行,我亦步亦趨。我欲加入成為她們中一 份子。她笑,我見到她笑。我也想笑,笑給她看。旺角的時空凝固著,我與她在這地方相遇偶,在這地點相遇,變作永恆。可是她呢?
6
還有兩個月十二天便畢業。畢 業後的去向未定,能夠升學的人少之又少,我絕對不是其中一份子。找工作的難度太高,對前途可說是完全沒有把握。此時我正坐在宿舍書桌前為我畢業論文忙碌。 我花了一千三百二十四個小時為這篇論文作準備,其中有七百三十八小時是浪費於胡思亂想中,二百八十二個小時是在寫一些與論文其實不相干的文字最後都不知有 甚麼用途,剩下的時間裡有三分二是用來看書,理論書及小說,餘下的三分一才是真正地寫。所以我這論文寫得很不好,連我自己也覺得寫得不好。然而,沒有所 謂,有甚麼有所謂的呢?
一個星期後便是交論文的死 線,我正在把論文重新檢視一遍。一萬四千二百八十四個中文字,也有不到一巴仙的英文字母,都是我寫出來的。是我把它們寫在紙上,是我把它們生下來。原來我 成為一萬四千二百八十四個中文字的母親或父親。我發覺我對它們有一份感情,濃厚卻陌生。這時我不認識它們,其實我有沒有認識過它們?有,沒有。中文字的字 型影進我的腦海,卻仍是一個個的字型,成不了意思,於是,我的腦海充斥了一萬四千二百八十四個中文字。我的腦很疼。臨近交論文的死線了,我卻不認為它們 了。我只好拿起放在桌子上一杯熱烏龍茶,用茶包泡的,我放了兩包,很濃,墨綠色的,像她的鞋子。我呷了一口,熱,燙,隨著我的口嚨流進食道,一直滑下去, 落到空洞的胃,注滿了緊縮的胃,熱氣氤氳,腦子的疼減少了。對著一萬四千二百八十四個中文字,我只認得一個字:瑜。她的名字。
她叫瑜。我只知道她叫瑜。是 她叫我這樣叫她的。當她對我說了她的名字後,她便笑著走遠。我佇立良久,回去。我應該追上前,問她多一點的事兒;我沒有追上前,問她任何的事兒。看到她的 背影遠了,我便立即衝上前,從口袋裡拿出那張寫著她一切的紙,她沒有消失在人海,我可以追到她。於是,我叫了她一聲:阿瑜,她回頭看我,她的朋友也回頭看 我,我顧不了那麼多,把那紙給她,她不發一語,收下,笑,轉身走了。這次我沒有再追。我的心舒緩了許多,以往的緊張壓逼感倏忽消逝。隨著那一張紙的轉交她 手中,我知道明天我又會再寫多一張,來記下今夜所見。
我在論文封面上寫著她的名 字。我總共寫了七百二十三個瑜字。我還以為只有中一二三的女學生才會在課本上寫上喜歡的人的名字,原來我也會。我的目光落在瑜身上,很奇怪的一個中文字, 很普通的一個中文字。我如何能再見到她呢?那天她的笑代表了什麼?她收下我的紙,卻不知再丟到那兒去了,我如何再能尋獲?於是我在論文封面上連打三百四十 七個?。結果是寫成組成多一個瑜字。我突然有預感她會主動找我,用盡她一切的辦法來找我。可惜,這只是我的預感。是我一廂情願罷了。一廂情願。
我的同房讀工商管理系,主修 會計,這時他在睡覺。他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也不需要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很想叫醒他,把心裡的話一一告之,可以我發覺我說話的能力退減了很多,多得我連說 話的能力也像失去了。我不能發任何一語,我望向他,等待他自行醒來,詢問我的近況,然而他一睡再睡,良久,我沒有期望了。
在四個小時三十二分四十八秒後,我與同房與幾個同學去吃晚飯。這餐他們吃得很開心,我想我也是。
7
瑜今天下午五點時到了旺角。 她這次想自己一個人來逛逛街。記得在十五日前她與一群朋友在旺角搞了歡送會歡送其中一人負筴國外,在預備回家的途中被他再遇見上。她見到有一雙眼睛看著自 己,接著再見到他向自己走來,她知道他很緊張,於是向他笑一笑,紓緩他的壓力。她笑,他問她的名字,你叫我瑜好了。瑜。他轉身離開。回頭。再轉身離開。她 忘記了這件事,忘記了他。
今天下午五點,她竟爾記起他。不知道就在她記起她的當兒,他又有否憶起她呢?兩人在香港的不同角落,心思只是在這一刻相接,夠了。他可能就只求這一刻。
瑜今年差不多十八歲了。讀中 五,重讀。她很喜歡畫畫。她也很喜歡笑。那一天,她穿起了一件藍色T恤穿了一條紅綠相雜的碎花布裙,再加上一對泥黃ALL-STAR便鞋,在那一個十字路 口上見到他。不過那次她根本沒有留意他。她怎樣想也想不到,在八十二分鐘十五秒之後,他會走上前對自己說,我喜歡你。
在八十一分鐘三十二秒後,她 在街口等候綠燈過馬路的當兒遇到了他。他衝了過來,說,瑜,你好,還記得我嗎?瑜又笑了笑,記得,真巧。是的,真巧,竟又再給我遇到你。瑜沒有回答,又笑 了笑。你怕我嗎?為何要怕你?你不認識我是誰。是的,我不認識你。你想知我是誰嗎?瑜再笑了笑,沒有這個必要吧。是的,的確沒有必要。那麼,再見。四十三 秒過去了,他說,我喜歡你。瑜沒有笑,不語。他笑了笑,再見,我相信你已怕我了。於是,他走了。瑜繼續逛街。她走遍了旺角二十三個大小商場,在一間大型連 鎖時裝的大門前,她突然發覺,這個人真有趣。她轉回頭,見到一大群人,熙來攘往中,不見他的行跡。於是她走進店中,大肆購物。接著他便忘記了他。
8
瑜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我很喜歡她。可是我與她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機會健立任何關係。所以我只在單戀一個子虛烏有的人,想抓著水中月鏡中花,想把海市蜃樓變作真相。這是不可能的事。
會否有奇蹟出現?奇蹟的定義 是指她會走進我的生命裡。會嗎?此時此刻,我又怎能知道那時那刻的事呢。於是,只好沉溺在幻想當中吧。離畢業的日子愈來愈近,何去何從的茫然感也愈來愈 重。一片迷惘看不著日後的日子,要適應身份的轉變,要面對環境的變遷,要克服很多事情。驀地發覺,原來現在最好。
可是,「現在」這個詞語的定義,是隨著時間而變遷的。此刻的「現在」,便是將來的「過去」。所以,三個月後,他不知道他會當上一間學校的教師助理;他不知道他會任教中國文化;他更不知道的是他會見到她。
所有的事他現在都不知道。這樣,三個月的日子過去了。
9
她坐在班房由門口數起第三排 第二個位子。這天,她用了白色的橡皮圈捆著她那直而長的髮,這次橡皮圈是紅色的,昨天的是黃色,前天是黑色。她的樣子與四個月前在街上巧遇的時候依舊一般 漂亮。他依舊掂念著她。他所期望的奇蹟發生了,她走進自己的生命裡,或者說,他走進了她的生命裡。在未開學之先他留意到他即將任教的那一班中其中的一個女 學生叫瑜,他便偷偷地想是否是她。他不敢明目張膽的想,因為他怕失望,他學懂了沒有希望沒有失望這番道理,他恪守著這道理。在終日偷偷的幻想轉化成實現的 那一刻,他湧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悲哀。這陣悲哀突然毫無預兆地突襲他的心坎,他也說不出來為何會這樣。或者是因為他預感到失敗的來臨。
他在第一天上課走進班房時見 到她。她沒有反應。像平常一個學生對待一個老師一般。他由走入班房到說各位同學早晨的那十五秒內視線沒有再接觸到她的身上,他怕這幻覺會在接觸的一刻破 滅。他見到她都站了起來,於是他知道這是真的。──長而黑的髮,髮尾微曲,梳了七三右左的分界,前額有一抹瀏海,白晢皮膚,襯起精緻五官,肯定是單眼皮, 不過眸子大而亮,鼻子像一個倒轉了的7字,兩片唇簿,透紅,緊閉,見不到牙齒,但一定整齊如碎玉。穿了一件黃色T恤穿了一條稍藍的牛仔布裙,再加上一對深 藍ALL-STAR便鞋,沒有穿襪子,足踝上繫著一條紅線,小腿線條優美──。我記得當天的情境,他想。
瑜,我竟重遇妳,在這樣的時刻,我和妳,竟被安排在這裡相見,互相走進對方的生命裡。從那一個街口的相遇開始,竟能變成真實的接觸,接著下來我應該如何是好?
叫完早晨後他靜默了二分鐘零 十八秒。學生都很奇怪,他的腦子卻是一片虛空。虛空的虛空。最後一位同學的咳嗽聲打破了他的虛空,他生澀的笑了一笑,用了十五分鐘結結巴巴的介紹自己以及 課程內容。接者他叫同學都介紹自己。每人用一分鐘說說,她是第十四個說話的同學。這時他才留意這班有三十人,二十一位男九位女,可能是理科的關係,當年他 自己也是這樣。他根不沒有聆聽十三位同學講的內容是什麼,他只記得她說的話。
我叫瑜,今年新來這間學校讀書,重讀了一年中五,喜歡畫畫,不過這裡沒有美術可讓我選讀。
是的,你叫瑜,這個我知道;喜歡畫畫,很好呀,我不知道。
十二分鐘後下課聆聲響起,明天見。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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