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夾。其之三。

這天是公佈升中派位的日子，小明與小芳都一早按時回到學校。這是一個對他們來說，舉足輕重的大日子，升讀那一所中學，這所中學是否他們所願入讀的，或多或少，對他們的將來都有影響；將來，他們仍茫無頭緒。於是，小明與小芳穿好校服，早上七時半，就在學校門口等待著。小明與死黨，在學校旁小公園的長椅子上待著。他們很喜歡麕集於此；簡簡單單地蕩鞦韆，兩個人一組，一位坐著，一位踏在鞦韆板上，面對面，起勢的向前蹭， 一下子，鞦韆便會蕩到半空那麼高，若膽子夠大，一百八十度，不是難事。有時，他們會比賽蕩得高，鞦韆依依呀呀的，在空中不停劃出弧線。最令他們興奮的是， 蕩得夠了，讓鞦韆慢慢緩了下來，看準形勢，站著的那個，一下子向後一跳，平安著地，再輪到坐著的，如是。當然，不是萬無一失的。記得五年級時，小明擔任站 著那個崗位，在他預備降落那刻，雙足不小心觸碰了同學，失了平衡，著地時不未能腳踏實地，向右方滾去，打了兩三個筋斛，擦破了右手與右腿，疼得很，連校服 短褲，也擦穿了。就是這樣，小明給校方嚴重訓示了一頓，也給家人禁止出外一個月，而傷口，在手肘及膝蓋處，留下了一塊深刻的烙印。當然，經過這次意外，小 明大言炎炎，謂有一天，他要把鞦韆的弧度衝破一百八十度。

小芳今天配上了一個粉紅花朵狀的髮夾，不過沒有結上馬尾，散著頭髮，懶 懶的依附著。她的頭髮，直，濃密，但在長年累月髮夾的束著上，在及膊著起了一度弧線。上兩年，她才叫媽媽把頭髮剪得薄了一點，畢竟夏天到了，這會清爽一 點。小芳回到學校時，站在大門處，等待要好的同學。她很緊張，因為成績不錯，故挑選了一間女子名校作首選，然而成績雖不錯，但未達至好到可以萬無一失的程 度，故忐忑。在七時三刻，她要好的同學都到達了，她們便開始互相訴說，議論，憧憬，及害怕。有同學提議到公園裡坐坐，還有十多分鐘學校才開門，她們便到了 小公園的涼亭裡。涼亭裡有數張石製椅子，圍著中間的一張圓型桌子，桌子面上，刻有象棋用的縱橫線。小芳及女孩子們，最愛在這裡拍公仔紙。公仔紙是每天買下 的那包薯片裡附送的，印著許許多多不同的圖案，儲了收十張後，便與數位同學耍玩，兩人用手拿起一張，合掌一拍，公仔紙隨隨落下，在空中翻起了許多的圈，誰 的公仔紙有圖案的那面向上，便勝出;這是拍公仔紙中，文靜溫和的一種玩法，小芳及女孩子們，喜歡這個方法。

小明今天沒有蕩鞦韆。天氣熱了一點，都是七月時份了，然而心情卻有點像鞦韆般七上八落；也許小明成績一向是下遊位置的中堅，在這個時間，畢竟仍有期待。不要太差的學校，好嗎，昨晚小明在臨睡時說的一句話，若果太差的學校的話，父親母親便會很失望的了，他在想。

小芳見到小明在公園的長椅上。她記得紀念冊裡的字句。他會在升讀那一所中學呢？她想，頭五間報讀的都是女校，大概沒有甚麼機會與他再當同學吧。她記起自 己好像從三年級開始，便與他同班了。不過好像沒有機會交談過，接觸過。老師通常都把自己安排在前排，個子不算高，又乖乖巧巧的，老師總安排安安靜靜的學生 坐在前排。小明卻總坐在後排，自己上課時不會隨便轉過頭來，老師也不常問小明問題，小息時他又一窩風到操場去了，加上男生們的傲氣，小明只是她同班的同學 罷了。她常常想坐坐後排，嘗嘗新的滋味，就像有時候也想嘗嘗蕩鞦韆，蕩得很高很高的滋味。想想看，好像在五年級時，她有一個月的時間是坐在後排的位置，但 那一個月，卻無法好好地重新懷念了。小明為自己寫的那頁紀念冊，以及附上的那張紙條，提醒了那一個月的時間，小明是坐在自己後頭，但也只是記起了這些而 已。估不到小明會為自己寫紀念冊，以及記得我配戴的髮夾的樣式。她笑了，不經意的撫摸了那粉紅花朵狀的髮夾。

八時，學校開門了， 小明與小芳相繼走進學校，步入班房。小明坐在後排，小芳坐在前排。老師很快便出現，手中拿著通知書，說過早安，學生起立回應，坐下，靜俏俏地，待老師講 話。很快，老師說完，派發通知書，小芳比小明先拿到，小芳入讀了第二志願的中學，滿意；小明入讀了第四志願的中學，差，卻不算太差。兩人拿著手裡的通知 單，想著將來。

。髮夾。其之二。

小芳依舊每天都會配上一個不同顏色形狀的髮夾。這些年來，她買下了很多很多林林總總的髮夾，只要她覺得合意的，她便會買下，於是，她儲下了上百個髮夾 了。儲藏髮夾，成為她最大的嗜好。為了每天也可以配帶髮夾，她一直留著長髮。她的長髮烏黑油亮，而總愛束成馬尾，成為她最大的標誌；許多年來，成為她吸引 別人的重要因素。也是這把長髮，她曾傷心落淚過很多很多遍。兜轉返折，她還是繼續儲著她喜歡的髮夾。如今，她在一間公司裡當一個高級文員，每天有固定的生 活，閒時也有自己的興趣，以及一群朋友，生活，就是這樣的樣子。小明還是喜歡躺在家中 的沙發上看電視，這早已成為他的習慣。每天，他下班後，也許會與朋友到相熟的酒吧喝點酒，也許會去到附近的球場裡踢踢足球打打籃球，但更多時都喜歡回到家 中，躺在沙發上，看看電視。他中五畢業後，便到了一間速遞公司當見習司機，多年後，他已成為一組運送隊的管理員，在某些時候，如貨品太多，他自己也要親自 出馬；大部份的時候，他便在辦工室裡處理行政工作。他也沒有染上甚麼不好的嗜好，只是喜歡喝點酒，點上一兩根香煙。只是，家裡的確隨時間變化了，姐姐結婚 搬走，父親在三年前因病過世，媽媽年紀大身體不好，搬去了老人院，讓別人照顧，家中，常常有點靜。這種情況，也有兩年吧，小明也適應了。生活，也是這樣 子。

小芳在中學時，加入了小學的舊生會。每年，舊生會也會定期有一些聚會，也有一些通訊。聚會她不常去，許多時都是抽空不來。 而，在她中學時，舉家搬遷到另一區；加上中學的生活，她仍未有能力完全應付，小學的回憶，更無暇兼顧。反而出來工作後，她想參加多點，才發覺，小學原來要 結束了。她曾重回舊地三次，看看已老舊的學校。小學的種種其實離自己很遠很遠，她也記不得確切，只知道，一切也是甜甜的。兩年前，小學終於給拆卸，整條屋 村也重建翻新。於是，她也沒有再去過那地方。

小明出席過四次舊生會的聚會。六甲班出席的同學不多，他的那群死黨各自升讀了不同的 中學，也沒有甚麼機會聚首。每次聚會都是喫飯喫飯再喫飯，加上各人訴說自己的近況。他發覺大家都不同了，當然大家都會不同，只是自己成績不太好，沒有甚麼 可以分享，於是，他也不太熱衷參與了。他的家在小學旁邊的屋村，他目睹小學的變化。小學關閉前最後那年，他還出席了該年度的畢業禮。小學給圍板圍了起來， 不到一個月，他便發覺校舍不見了。一年後，那裡成為一個公園。

小芳明天不用上班。星期六的晚上，她總愛親自下廚，為父親母親預備 一頓美味的晚飯。每次，她們一家人也喫得很開心。她在家中都喜歡束上馬尾，不過沒有配上髮夾，只是以普通的橡膠圈圈上。這時，父親母親入睡了，她在自己的 房間裡，把玩著今天下班後買回來的三個新髮夾，一個是墨綠色、一個是棕紅色，而一個印著花紋的。她有三個抽屜專門來藏放這些儲藏品，閒時，她會細心地好好 清理一下。母親常說，你常常買新的，舊的那些，可以丟掉呀。她便會笑笑，我留下來給你的外孫女兒的。

小明剛回家。他踢了一場激烈 的足球賽。曾經，他以為自己可以當一個足球員。不過，這是很久前的夢。回家後，他打開冰箱，拿出姐姐昨晚給他的一些抄烏冬。用微波爐翻熱後，他又躺沙發 上，靜靜地看看電視。星期六晚上的節目很不好看，好在今夜播出電影，他便靜靜地看完這部電影。明天不用上班，他在想，約朋友出來看場電影吧，順道去逛逛 街。他會到鬧市，去看看有沒有漂亮的髮夾。遇到漂亮的，他會留心，記下這店鋪的名字。他只看，卻從來也沒有買過一個。買過一次的，送給五年前談戀愛的女孩 子。然而，女孩子很少很少束馬尾，雖然是長髮，但沒有束馬尾，他也沒有見過女孩子用上這個髮夾。這個髮夾，在他與女孩子分開那天，拿回來，一直放在抽屜 中。有時候，他會想，某一天，他會把這個髮夾送給一個喜歡髮夾的人。也許，這個人是他的女兒。

。髮夾。其之一。

小學的禮堂滿是人頭，今天是這年度六年級學生的畢業禮，四個班別百多位學生靜靜地站著，待主席說完最後一番話，這個儀式便算完結，六年的生活也告一段落。小明是六甲班的學生，他在班中一向以頑皮著名，雖未致於頑劣，但一向都是老師眼中的麻煩製造者。今天，他的頭髮不甚梳理過，還留下睡醒時的紊亂；白色襯 衣上總沾上不明來歷的污跡，加上沒有細燙過，皺皺巴巴的；領帶的結緊縮著，斜乜的隨便戴在身上便算；還好是襯衣未從短褲子裡翻出；那雙原本應該是漆黑的皮 鞋，早已灰塵樸樸，亮麗的表面濛上了白。他耐著性子聽著主席的話，沒有甚麼越軌的舉動；有時候，他會轉過面來，俏俏地看著排在另一排的小芳。

小芳與他同班，是班上其中一位惹人喜愛的學生。成績不俗，舉止討好，常常是乖乖巧巧的，不算突出，卻無聲安穩。小芳有一把長長的秀髮，總是會束上馬尾，今天配以的是蝴蝶狀的髮夾，顯得很是醒目。她留神的聽著主席的話，沒有察覺小明的目光。

小明的兩手握成拳狀，沁出了一點汗。他在考量待會怎樣對小芳說，我想在你的紀念冊上留個言，寫點東西。他與小芳由三年級開始，一直是同班同學，然而男生 是不會與女生有交往的，這是男生們的傲氣，尤其是像小明這種成績不太好，能動不能靜的頑皮男生，是沒有理由去接觸女生的。故此，小明一直都未曾與小芳聊過 天，當然也沒有任何交往。

小芳買了一本粉藍色，印著卡通圖樣的紀念冊。紀念冊是活頁的，班上每一位女同學都收到其中一張，好讓她 們寫下一點甚麼，來作個紀念。同樣地，小芳也寫了不少紀念冊，其中有一些是男生給她的。她只派了其中數張給男生填寫，小明不包括在內。在她的印象中，小明 應該是不會寫紀念冊的那種男生。還記得上個月的某次小息，小明與班上三四位調皮的男生，一起捉弄那位平常愛讀書，生得有得孱弱的男同學，嘲笑他竟然學女孩 子般，買了一本「姆明」的紀念冊，還分派給女生寫時，小芳也不太奇怪；從三年級開始，她就與小明同一班了，小明一向就是如此。

小 明沒有買紀念冊。他相信沒有人願意為他寫紀念冊的。班上的同學，不分男女，都差不多給他捉弄過。他平常說話的聲線常常給女同學投訴，謂很大聲，吵耳，於是 他便刻意在女同學面前更大聲的說話了。他很討厭女生們的嬌柔，每當不知從哪裡飛進一隻蝴蝶、蜻蜓、蜜蜂或任何昆蟲到班房時，女生們便一起扮作驚慌；平常小 明最愛在捉下甚麼昆蟲，藏起，飼養竉物；他時常說，昆蟲比你們這樣女生還可愛，牠們更怕你們呢，有甚麼好大驚小怪。這是其中一個女生們怕小明的原因，小明 身上總有一隻昆蟲的，女生們說。小明也樂得有這樣的形象，他覺得這樣才與眾不同，很豪氣似的。

主席講話完了，學生們一起鼓掌，畢 業禮完成，學生可以自由與同學交通。原來排得很整齊的隊伍一下子團團轉了起來，變作一堆堆的人群。小芳立即與數名要好的同學輕聲細語，小明也給幾名死黨包 圍。過了一會，有些學生開始離開禮堂，散播到學校別處。小明一面與死黨們打趣，一面也在留神著小芳的舉動。他看到小芳與數名同學開始離開禮堂了，他也對死 黨說到小賣部買汽水喝吧。尾隨著小芳，他在想，我應該怎樣開口呢？很快便到了地下，小芳與同學站在操場旁的樹蔭下。小明買了一枝芬達，細口細口吸啜，還在 猶豫不定。就在這時，小芳獨個兒向小賣部的方向走來，她那鮮紅的髮夾在陽光上更顯得眩目。小明顧不得一群死黨在旁，迎面走了過去。

小芳想去買一包維他奶，她最愛喝維他奶的了。她看到小明與他那群死黨站在小賣部旁。突然小明向她自己這裡走來，她有點奇怪，以為小明是找自己身後的同學 吧。但她留意到那群死黨也看著自己這邊，於是她停下，轉過頭來，看看身後有甚麼事。這時，她聽到小明的聲音說，張小芳，我想在你的紀念冊上寫點東西。小明 的聲音不像平常般響亮，反而俏俏的。她望著小明，頭髮依舊是那麼亂。好，你等等，小芳說。小芳從背包裡拿出那本粉藍色印著卡通圖案的紀念冊，翻開，給小 明。小明伸出手，突然又把手向短褲子上擦去，擦了擦，他再看看自己的掌心，然後才接下那本紀念冊。他拿著紀念冊，看了一會，你有沒有筆呀，我沒有筆……小 芳笑了笑，你想要甚麼顏色的筆？隨便，沒有所謂，小明結結巴巴說。那你用綠色吧，應該很好看的，小芳把筆給了他。小明接過筆來，轉過身，就在上面寫呀寫 呀，沒有再望向小芳一眼。小芳有點好奇，但也沒有偷看。他那群死黨在交頭接眼，小明究竟怎麼了？數分鐘後，小明把紀念冊合上，還給你，便一溜煙回到死黨當 中。小芳拿著紀念冊，聽到小明大大聲的說沒有甚麼，你們別理會，等等的話語，以及一陣起哄。小芳沒有打開，把紀念冊放回書包裡。背起書包後，小明已那群死 黨走遠了。小芳於是去買了一包維他奶，麥精味道的。

晚上，小芳幫媽媽收拾好晚飯的碗碟，回到自己的床上，打開書包，拿出紀念冊，翻開，翻到小明寫的那一頁。那一頁原來夾了一張紙條，是一張頗精美的信紙，雖然有點皺了。她看到小明用綠色筆寫上的字跡，很醜怪。她打開那張信紙，上面，有一段文字，字跡也是很醜怪的：

我記得你有五個髮夾，

紅白色的，藍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和樹葉的，

每個都很美麗，

我有時候行街時，也會留意一些髮夾，

希望有一天可以買來送給你。

小芳看著信紙上的字，有幾處用塗改液塗改過。她不知道自己在想甚麼。

小明在倚在家中的沙發上，無目的地看著電視，沒有注意電影究竟播放怎樣的一個節目。他在回憶，上一年五年級時，老師調位，如常他是坐在最後一排，而他 前面的位置，今次是由小芳坐著。小芳有一把長長漆點的頭髮，每天也會束成馬尾，配以髮夾。她總共有五個髮夾，紅點白底，寶藍，純黑，純白，碧緣樹葉狀，這 五個。每個星期，她都會輪流用這五個髮夾束頭髮。她還有一個小動作，就是課與課的空間，她會解開髮夾，稍為整理，然後再束上。小明在坐在她身後位子的一個 月時間裡，天天都看著她的髮夾與束頭髮的動作。一個月後，老師又再調位，小芳自此，都坐在第一二排，小明未能細察她的髮夾了。他只知道，小芳在六年級時， 已有一批新的髮夾，像今天用的那個蝴蝶形狀的。

小芳洗完澡，坐在媽媽的梳妝鏡前，梳理她的頭髮。每次當她測驗考試得到八十分以上，爸媽便會買一個新的髮夾給她，她的成績不錯，於是家中有十多個髮 夾。她總愛揀選出五個她喜歡的，配戴上學，其餘的，便留待閒時使用。小芳拿出她所有的髮夾，細細的打量一回，她發覺紅點白底的沒有了，也許是破了給掉丟 了。她只能找出寶藍，純黑，純白，碧綠樹葉狀的四個。

小明看著電視，已是晚上十二時了，媽媽這夜沒有催促他去睡，因為學校已放暑假。十多天後，他便知道自己升讀那所中學。個多月後，他便會到一個新的環境去了。那時，他會否遇到一個漂亮的髮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