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

。高城鼓動蘭釭灺。睡也還醒,醉也還醒。忽聞孤鴻三兩聲。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飄零,悲也飄零。都作連江點點萍。王國維《采桑子》

20130306

。sCbubERt。

。我很喜歡這一段。很喜歡。歡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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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進入服務區的餐廳吃晚飯。我吃雞肉和沙拉,他吃海鮮咖哩和沙拉。這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吃的。他付的帳。然後又再上車。周遭已經完全暗下來。他一踩油門,引擎迴轉針就猛然跳上去。
「聽音樂沒關係吧?」大島先生說。

沒關係。我說。

他把CD唱盤的播放鍵按下。古典鋼琴音樂開始響起。我側耳傾聽了那音樂一會兒,大概聽出來了。既不是貝多芬,也不是舒曼。以時代來說是介於他們中間的一帶。

「是舒伯特嗎?」我問。

「對。」他說。然後兩手放在方向盤上,以時鐘來說是10點10分的位置,瞄一下我的臉。「你喜歡舒伯特的音樂嗎?」

沒有特別喜歡。我說。

大島先生點點頭。「我開車的時候,常常把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放大音量來聽。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我說。

「因為要完美地演奏法蘭茲‧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作業之一。尤其這首D大調的奏鳴曲更是。特別難彈。如果把這作品的一、兩個樂章單獨拿出來彈,是有鋼琴家某種程度可以彈到完美地步的。可是要四個樂章都齊全,把所謂統一心性擺在心裡頭聽起來時,以我所知,就沒有一個能真正滿意地演奏了。過去有很多著名鋼琴家挑戰這首曲子,可是每個都有眼睛看得見的缺陷。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有非他莫屬的演奏。你想是為什麼?」

「不知道。」我說。

「因為曲子本身是不完美的。羅伯特‧舒曼雖然是舒伯特鋼琴音樂的良好理解者,不過連他都批評這首曲子是『天堂式的冗長』。」

「曲子本身既然不完美,為什麼各種名鋼琴家還要來挑戰這首曲子呢?」

「好問題。」大島先生說。然後稍過一會兒。音樂將那沈默填滿。「我也沒辦法詳細說明。不過只有一件事可以說。那就是擁有某種不完美的作品,正因為不完美所以能強烈地吸引人心——至少是強烈地吸引某種人的心,這麼回事。例如你被漱石的《礦工》所吸引。因為那裡有像《心》和《三四郎》之類完成的作品所沒有的吸引力。你發現那作品。換另一種說法,是那作品發現了你。舒伯特的D大調奏鳴曲也一樣。其中只有該作品才能挑起的心弦的挑法。」

「那麼,」我說,「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麼大島先生喜歡聽舒伯特的奏鳴曲呢,尤其是在開車的時候?」

「舒伯特的奏鳴曲,尤其是D大調的奏鳴曲,如果照那樣順順利利地彈的演奏的話,就不成其為藝術了。就像舒曼評論的那樣,太過於牧歌式的,太長了,技術上也太單純。那樣的東西如果乖乖彈的話,就沒有味道也沒有感情只不過變成骨董品。所以鋼琴家才分別加上他們的巧思和功夫。加以設計。例如,你聽,這樣強調斷句(articulation)。加上彈性速度(rubato)微妙變化。彈得快一點。加上強弱變化。要不這樣是撐不下去的。不過如果不夠小心謹慎的話,那種設計往往會破壞作品的品味格調。變成不是舒伯特的音樂了。彈這D大調奏鳴曲的所有音樂家,沒有例外地全部在這二律相悖(antinomie)的矛盾中掙扎。」

他專心傾聽著音樂。哼著旋律。然後再繼續說。

「我常常一面開車一面聽舒伯特就是這樣。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因為那些幾乎都是,在某種意義上不完美演奏的關係。優質而稠密的不完美可以刺激人的意識,喚起注意。如果一面聽著這個獨一無二的完美演奏一面開車的話,說不定會想閉上眼睛就那樣死掉也不一定。可是我側耳傾聽D大調奏鳴曲時,可以聽出那裡面人為的極限。因而知道某種完美,是由不完美的無限累積才能具體實現的。這對我是一種鼓勵。我說的你明白嗎?」

「有一點。」

「不好意思。」大島先生說。「一談到這種話題,我每次都會談得忘我。」
「不過不完美也有各種類別,各種程度吧。」我說。

「那當然。」

「用比較的也可以,到目前為止在你聽過的D大調奏鳴曲中,大島先生認為誰的演奏最優秀?」

「這問題很難回答。」他說。

關於這個他想了一會兒。換過檔移到超車專用車道,快速超越一輛運輸公司的大型冷凍卡車,再換檔,回到行駛車道。

「我並不是要嚇你,不過綠色的Roaster,是夜晚在高速公路最不容易被看到的車子之一。車身矮、顏色容易融入黑暗中。尤其從拖車的駕駛席不容易看到。不小心的話非常危險。尤其在隧道裡面。其實跑車的車體應該是紅色最好噢。那樣才比較醒目。法拉利以紅色居多就是因為這樣。」他說。「不過我喜歡綠色。就算危險還是綠色好。綠色是森林的顏色。而紅色是血的顏色。」

他看看手錶。然後又和著音樂哼起旋律。

「一般說來,以演奏來看整理得最好的是布蘭德爾(Alfred Brendel)和阿胥肯納吉(Vladimir Ashkenazy)吧。不過老實說,我個人並不太喜歡他們的演奏。因為沒那麼吸引我的心。舒伯特的作品,讓我來說的話,是要挑戰事物的原有狀態,予以打破的音樂。這是浪漫主義的本質。舒伯特的音樂在這意義上是浪漫主義的精華。」

我側耳傾聽舒伯特的奏鳴曲。

「怎麼樣,很無聊的音樂吧?」他說。

「確實是。」我老實說。

「舒伯特的音樂是可以藉由訓練去理解的音樂。我剛開始聽的時候,也覺得很無聊。以你的年齡來說那是當然的。不過以後一定會了解。這個世界上,不無聊的東西人們馬上就會膩,不會膩的東西大體上是無聊的東西。事情就是這樣。我的人生就算有無聊的餘裕,卻沒有膩的餘裕。大多數人無法區別這兩者。」

「大島先生剛才說,自己是『特殊的人』時,是指血友病的事情嗎?」

「那個也有。」他說。然後看我這邊微笑。那是有點含有惡魔式東西的微笑。「不過不只是這樣。還有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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